汉高祖上 (第1/2页)
一
有天下者而有私财,业业然守之以为固,而官天地、府万物之大用,皆若与己不相亲,而任其盈虚。
鹿桥、钜臺之愚,后世开刱之英君,皆席以为常,而贻谋不靖,非仅生长深宫、习奄人汙陋者之过也。灭人之国,入其都,彼之帑皆我帑也,则据之以为天子之私。
唐克西京,而隋氏之有在唐;宋入周宫,而五代之积在宋;蒙古遁,而大都之藏辇而之于南畿。
呜呼!奢者因之以侈其嗜欲,俭者因之以卑其志趣,赫然若上天之宝命、祖宗之世守、在此怀握之金赀而已矣。祸切剥床,而求民不已,以自保其私,垂至其亡而为盗资,夫亦何乐有此哉!
汉王之入秦宫而有心,见不及此。樊哙曰:“将欲为富家翁邪?”英达之君而见不及哙者多矣。
范增曰:“此其志不在小。”岂徒一时取天下之雄略乎!以垂训后嗣,而文、景之治,至于尽免天下田租而国不忧贫,数百年君民交裕之略,定于此矣。
天子而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,则贫必在国;士大夫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,则败必在家;庶人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,则后世必饥寒以死。周有大赉,散之唯恐不速,故延及三十世,而亡之日,上无覆宗之惨,民亦无冻馁攘夺之伤。后之王者,闻樊哙富翁之诮,尚知惩乎!
二
韩信数项羽之失曰:“有功当封爵者,印刓敝,忍不能予。”繇斯言也,信之所以徒任为将而不与闻天下之略,且以不保其终者,胥在是矣。
封爵者,因乎天之所予而隆之,非人主所以市天下也。且爵赏亦岂必其足荣哉?荣以其难得而已。人主轻之,天下猎之;人主重之,天下荣之。
宋艺祖许曹彬下江南授使相。彬早知不得而安焉,故封爵不侈而彬服。非然,则更始之侯林立,而不救其亡,期于必得之不足歆也。羽不惜屈己以下人,而靳天爵,何遽非道而必亡乎?
汉高天下既定之后,侈于封矣,反者数起,武帝夺之而六寓始安。承六王之敝,人思为君,而亟予之土地人民以恣其所欲为,管、蔡之亲不相保,而况他人乎!
以天下市天下而己乃为天子,君臣相贸,而期报已速,固不足以一朝居矣。抑信之为此言也,欲以胁高帝而市之也。故齐地甫定,即请王齐,信之怀来见矣。挟市心以市主,主且窥见其心,货已雠而有余怨。
云梦之俘,未央之斩,伏于请王齐之日,而几动于登坛之数语。刀械发于志欲之妄动,未有爽焉者也。信之言曰:“以天下城邑封功臣,何所不服。”为人主者可有是心,而臣子且不可有是语。况乎人主之固不可以是心市天下乎!言不必信,行不必果。宋祖之慎,曹彬之明,保泰居盈之道得之矣。奚必践姑许之言而亵天之景命哉!
若夫项羽之所以失者,非吝封爵之故。信之说,不如陈平之言之允也。陈平曰:“项王所任爱,非诸项、即妻之昆弟,虽有奇士不能用。”故羽非尽不知人,有蔽之者也。琐琐姻亚,踞朊仕,持大权,而士恶得不蔽?虽然,亦有繇尔。羽,以诈兴者也;事怀王而弑之,属宋义而戕之,汉高入关而抑之,田荣之众来附而斩艾掠夺之。积忮害者,以己度人而疑人之忮己。轻残杀者,大怨在侧而怨不可狎。左顾右盻,亦唯是兄弟姻党之足恃为援。
则使轻予人以权,己且为怀王,己且为宋义。惴惴慄慄,戈戟交于梦寐,抑恶能不厚疑天下哉?
然而其疑无救也。为汉王之腹心者项伯也,其兄弟也;追而迫之刭者吕马童也,其故人也。从之于大败之余者三十余骑,而兄弟姻亚不与焉。怀慝求援,而终以孤立。非刓印不与者惎己而贼之,其亲戚之叛已久矣。
不疚于天,则天无不祐;不媿于人,则人皆可驭。正义以行乎坦道,而居天下之广居;无所偏党,而赏罚可以致慎而无所徇;得失之几,在此而不在彼,明矣。
不然,舍亲贤,行诱饵,贱**,以徇游士贪夫之竞躁,固项羽之所不屑为者也。
三
名义云者,因名以立义,为可繇不可知之民言也。不知义矣,为之名以使之顾而思,抑且欲其顾而思而不但名也,况君子之以立民极而大白于天下者哉!
谓董公说高帝为义帝发丧为汉之所以兴者,率天下后世而趋于伪,必此言夫!
忠孝非人所得而劝也。如其劝之,动其不敢不忍之心而已。心生而后有事,事立而后有礼,礼行而后有名。名者,三累之下。天下为之名,而忠孝者不欲自居。高帝无哀义帝之心,天可欺乎?人可愚乎?
彭城之败,几死几亡,而缟素之名,不能为之救;则涂饰耳目以故主复雠之名,无当于汉之兴,明矣。
虽然,以此正项籍之罪,使天下耻戴之为君长也则有余。何也?籍者,羋氏之世臣也。援立义帝者,项梁之以令诸侯者也。刘氏世不臣于楚,其屈而君怀王也,项氏制之耳。高帝初无君怀王之心,则可不哀怀王之死。
为天下而讨弑君之贼,非人弑己君而有守官之责者也。故发丧之后,高帝亦终不挟此以令天下;而数羽之罪,不嫌以背约不王己于秦为首。
则董公之说,亦权用之一时,而高帝亦终不以信诸心。呜呼!貌为君子者,日言心而以名为心,日言义而以名为义,告子恶得不以义为外而欲戕贼之乎?
秦灭国,互相噬而彊者胜耳。若其罪,莫甚于殄周。楚幸不亡于秦,而楚且为秦。非其世臣,非其遗胄,抑何必戴楚以为君。戴楚者,项氏之私义也。
汉亦何用引项氏之义以为己义乎!此义不明,但有名而即附诸义焉。李嗣源,夷裔也,名为唐而唐之;李昪,不知其为谁氏之子也,名为唐而又唐之。有名而无义,名为义而义不生于心,论史者之乱义久矣。中国立极之主,祖考世戴之君,明明赫赫在人心而不昧;臣子自有独喻之忱,行其不敢不忍者,而岂但以名哉!
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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